董宇辉推荐的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,到底有什么魅力?

2025-01-11 10:15:17


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,我有九十岁了。雨雪看老了我,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。

九十年的时间是一条长河,越流越宽,容纳了许多故事,这些故事在雨雪的交替中变得厚重。

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叙说的是鄂温克族一个“乌力楞”的故事,就像汉族一个村子的故事。读着书中人物的故事,打捞着小时候村子里的故事,一些隐藏的记忆变得清晰。

时间会让一个人变成守旧派。

传统生活和现代生活的冲突是永恒的问题,那些随着时间流逝增加皱纹的老人,大多数坚守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;而随着朝阳成长的年轻人,不断挑战老年人的权威,欢呼着走向现代生活。

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中的“我”一直不愿意下山定居,她说: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,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。我的驯鹿没有犯罪,我也不想看到它们蹲进“监狱”。我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,我要在山里,把它还给神灵。

老年人喜欢固有的生活方式,我爸就像这位鄂温克族老人一样,宁愿待在榆林自由自在,死活不愿意到西安来。

熟悉的生活方式给人带来安全感,从小接受的价值观会给人确定的预期,我现在慢慢理解老人,不再强求他。

但是理解老人,不代表理解传统生活。

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中鄂温克族人在森林中的生活危险重重,姐姐列娜被冻死,父亲林克被雷电劈死,瓦罗加被黑熊打死,女人们没有好的照顾会流产,小孩子会因为严寒夭折,森林生活给他们带来了很多生活中的不确定性,稍有不慎,死亡随之而来。

这让我想起,小时候陪父母上山劳动,小小身躯背着粮食,走在黄土高坡的羊肠小道,那些小道都在半山腰上,极窄极高,我们都得侧着身子走,稍有不慎就可能跌落下去,现在想想都后怕。

现在很多人赞美传统生活,赞美那些坚守农村、森林生活的人,但这大多是城市文人陶渊明式的想象,满足了他们对农村、森林生活的幻想,真让他们做农民、做猎人,那又是万万不行的。

鲁迅在《灯下漫笔》批判了两种赞美中国“固有的文明”的外国人:其一是以中国人为劣种,只配悉照原来模样,因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。其一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旅行的兴趣,到中国看辫子,到日本看木屐,到高丽看笠子,倘若服饰一样,便索然无味了,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。这些都可憎恶。

为了自己的一点兴趣,想着让鄂温克族人保持茹毛饮血一直驯鹿,想着让农民面朝黄土一直种地,让受苦的人一直受苦。

这些都可憎恶!

时间是一面镜子,照出人性中的恶,也照出人性中的善。

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中最令人讨厌的角色,我想伊芙琳一定榜上有名。

这是一个强势一生的女人,她的强势造成了她一生悲剧的命运。

她的婚姻是一场错误。

丈夫坤德没结婚前爱上了一个蒙古族姑娘,可惜他父亲和伊芙琳的父亲已经为他们定下了婚姻,坤德迫不得已娶了伊芙琳,整天灰心丧气的。

伊芙琳最看不起精神萎靡的男人,常常数落坤德,把他说的一无是处。

坤德的父亲反感伊芙琳说自己的儿子,就说:我要知道你这么对待坤德,我不如让他退了婚,把蒙古族姑娘娶回来。

伊芙琳这才明白坤德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是无精打采的。性情好强的伊芙琳一气之下回了娘家,发誓再不回到坤德那里,那时她已怀有身孕。

面对坤德的再三请求,都被她骂了回去。只是在生下孩子金得后,想到孩子不能没有父亲,才接受了坤德,不过她提出让坤德当上门女婿。

坤德为了孩子答应了伊芙琳的要求,来到乌力楞之后忍气吞声。然而伊芙琳从此再没有接受过一次坤德的求欢,说是为他生下一个孽种已经足够了。

坤德无奈地对朋友哈谢说:他活得根本不像个男人。

两人的命运就此纠缠在一起,互相折磨,互相痛苦,不得解脱。

如果伊芙琳和坤德的悲剧与父母之命有关,那么儿子金得的悲剧就是由伊芙琳一手造成的。

伊芙琳和金得一开始都看上了女孩儿妮浩,可惜妮浩被侄子鲁尼公开求婚,捷足先登,金得为此绝望地流泪。

伊芙琳看不上金得为女人哭泣,把金得捆在一棵树上,用一根树条抽打他,说,为女人流泪的男人,还会有什么出息?咒骂金得和坤德一样,都是女人脚下的蚂蚁,只能弯着腰活着,一生的贱骨头、软骨头,活该遭女人的践踏。

后来,当鲁尼和妮浩生下孩子后不久,伊芙琳为金得说了一门亲。那个女孩儿很能干,叫杰芙琳娜,性情很温和,但嘴巴有点歪。

金得说他不喜欢那个女孩,而伊芙琳说她喜欢。金得说,难道我有一个歪鼻子的母亲还不够,还要再娶一个歪嘴的女人回来?

伊芙琳气的要疯了,她大吼着:你喜欢的娶不上,不喜欢的会送上门,这就是你和你父亲的命!

金得说,如果你真逼我娶亲她,我就从山崖上跳下去!

伊芙琳冷冷笑着,说,你要真有这骨气,也算是我伊芙琳的儿子!

一语成谶!

当金得最终顺从伊芙琳的意愿,将杰芙琳娜娶回来当天,金得上吊死了。

父亲坤德的脸被痛苦弄得扭曲了,他最后哆哆嗦嗦地对伊芙琳说了一句话:这回他是你伊芙琳的儿子了吧?

唯一儿子金得的死亡,让坤德不顾伊芙琳疼痛的呼喊和她做爱,他对朋友哈谢说:伊芙琳还得给我生一个金得,她弄丢的孩子,她得给我找回来。

然而当伊芙琳再次怀孕后,这个强势的女人,在山岭雪谷间穿梭了一天,终结了坤德日思夜盼的那个小生命。

那一夜,坤德拿真正的皮鞭鞭打了伊芙琳,但伊芙琳不再叫痛。

从此以后,他们很少讲话了,就像两块风化了的岩石,苍老而沉默!

这样的女人,这样的母亲,我感到一阵悲凉。

这种悲凉的气氛贯穿全书,不仅仅是伊芙琳,尼都萨满与达玛拉,拉吉米与马伊堪,这些书中人物的命运都像石头一样沉重,压的人喘不上气来。

而我们身边,又有多少这样的人?

木心说:一路走来,觉得什么都可原谅,但不知原谅什么。

但人生这一路走来,一个错误叠加着另一个错误,很多时候,连自己都无法原谅,何况原谅他人——人们的心,变得越来越硬。

那么随着时间流逝,人心会变软吗?

伊芙琳终老之际,看见五岁的玛克辛姆脖子上生了烂疮,疼的整日整夜地哭。

在鄂温克族氏族,流传着一种说法,说是小孩子哪里生了疮,由寡妇用食指在这疮上画三圈,吹三下,如此九次,疮就会好起来。

伊芙琳就伸出那根已经像干枯的枝丫的一样的食指,在玛克辛姆的脖子上画圈,然后再用尽力气,对着烂疮吹气。她每吹一次,都要垂下头,沉重地喘息一刻。当她颤抖着吹完最后一口气时,轻飘飘地倒在了篝火旁。

葬完伊芙琳后,玛克辛姆脖子上的烂疮果然好了。

伊芙琳这样的结局,对读者是一种安慰:人心,终究是肉长的,是软的!

我期望生活中心硬的人,变得心软。


我要告诉你些事情:每天

人都在死亡。而这只是个开头。

每天,在殡仪馆,都产生新的寡妇,

新的孤儿。他们坐着,双手交叠,

试图对新的生活拿定主意。

这段诗节选自202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露易丝·格丽克的《幻想》,每天,人都在死亡,这样的事情在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中随时发生。

“我”的姐姐列娜在迁徙的时候,骑在母鹿上掉队冻死。

“我”的父亲林克被雷电劈中而死。

“我”的母亲达玛拉跳了一夜舞蹈而死。

“我”的第一任老公拉吉达在寒冷的雪中寻找丢失的驯鹿,冻死在马背上。

“我”的第二任老公瓦罗加被黑熊打死。

“我”的二儿子安道尔被他哥哥维克特的猎枪失误打死。

“我”的大儿子维克特因为失误打死弟弟而伤心,直到酗酒而死。

萨满妮浩每救一个人,她出生的孩子、未出生的孩子,就得死一个。

……

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中,“我”已经说了太多太多死亡的故事,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。因为每个人都会死亡。人的出生是大同小异的,死亡却是各有各的走法。

死亡是令人恐惧的,但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人们却与死亡时刻相伴。

死去的小孩子会被装在一条白布口袋中,仍在向阳的山坡上。

死去的大人会选择风葬:选择四棵挺直相对的大树,将木杆横在树枝上,做成一个四方的平面,然后将人的尸体头朝北脚朝南地放在上面,再覆盖上树枝。

就像西安半坡遗址中的墓地就在生活区域周围,鄂温克族的死去的亲人也在他们身边。

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,思考死亡会让人们感受到一种“畏”的情绪:死亡,不是“不是我、不是今天”的幸运,而是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一个先到来的畏惧。

由对死亡的畏惧,认识到死亡对我的必然性:死亡只是我的死亡,不是其他人任何的死亡,由此认识到本真的“我”的存在。

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人们与死亡一直相伴,或许他们比我们更坚强,更接近“本真”的存在。

而浑浑噩噩的我们,或许离死亡太远,离本真的自己也太远了!

作者迟子建在本书的后记中写道:

如果说我的这部长篇分为四个乐章的话,那么第一乐章的《清晨》是单纯清新、悠扬浪漫的;第二乐章的《正午》沉静舒缓、端庄雄浑;进入第三乐章的《黄昏》,它是疾风暴雨式的,斑驳杂响,如我们正经历着的这个时代,掺杂了一缕缕的不和谐音。而到了第四乐章的《尾声》,它又回到了初始的和谐和安恬,应该是一首满怀憧憬的小夜曲,或者是弥散着钟声的安魂曲。

这个总结是很精确的,可是我在阅读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的过程中,总有一股悲凉的气氛一直笼罩在情绪中,森林的故事和幼时农村的记忆交相呼应,让人百感交集。

但这种情绪是值得的,狂飙突进的时代中,需要透过书中的这些故事看见自己,看见身边的人,看见那些快乐,更看见那些痛苦。

迟子建说:我不知道自己谱写的这部心中的交响曲是否会有听众。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要获得众生的喝彩,如果有一些人对它给予发自内心的掌声,我也就满足了。